撰文:華倫
華倫,現為香港樂隊MIS主音,一個多重身份的斜桿族,是劇場人、填詞人、編劇、演員、大學講師,時不時撰寫專欄或論文,亦是台灣國立清華大學社會學博士生,主要為香港研究、性別研究、流行文化研究。近期創作包括:舞台劇《1929》、歌曲《木偶再遇記》、《我就是哈比》,喜歡書寫,喜歡創作,希望可以繼續紀錄城市故事,相信著用善良對待世界,我們總能夠溫柔的推翻這個崩壞的世界。
文章原載於《藝術當下》https://www.artisticmoments.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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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走進劇場,觀眾便被拉入一個充滿生活氣息的舞台空間,一間具有上世紀色彩的紐約曼克頓唐人街大屋映入眼簾,故事由此展開。本劇以三個時代、23個角色、70年的時間跨度,勾勒出這間大屋中三代移民的生活軌跡,從911事件到特朗普兩度執政,再到預想中的未來美國內戰,濃烈的史詩氣息撲面而來。三個時代交錯敘事,演員需分飾多角,角色之間的聯繫讓人有種觀看《雲圖》〔2012年上映的科幻史詩電影〕的既視感。
3小時15分鐘的演出,有人認為與前進進戲劇工作坊上一個作品《月明星稀2.0》同樣是一個關於香港人的「離散」故事。《月明星稀2.0》是一個橫向的故事,專注於不同的香港人如何在離散中自處,描繪出橫跨多條線索的同時進行的片段,來反映一個群體的多樣性和複雜性。而前進進這次公演的《完美的世界》是一個縱向的故事,通過在一間大屋的故事,橫跨70年,講述三代人生活中的選擇與變遷,讓觀眾看到歷史的縱深感。從各人的日常,觀眾想像城市、國家、世界正發生的事情,看到在各人的選擇,如何導向不同的結局。它更像是一面多棱鏡,折射出政治、身份、家庭、性別、種族等多重議題,屬於編劇李駿碩一貫作品的社會性風格。
劇本中,觀眾可以見到李駿碩無處不在,性/別小眾在特朗普上場後被高強打壓,是他的性別身份;角色的來來往往,有人從柏林回到紐約,有人從紐約回到香港,有人從台山偷盜到紐約,如同他飄泊於世界各地的狀態。他在訪問中回答過為甚麼將劇本的時間設定在上世紀90年代至本世紀70年代之間,他表示因為90年代是他出生的年代,未來的70年代是他老去的年代。事實上,編劇不刻意將自己隱藏,反而能深刻地將思考的問題投放於作品當中。
面對無數戰爭突如其來發生的今天,我們能想像任何的可能性,當然這亦是劇場魔幻的原因。在戰爭中我們的狀態與選擇會是如何,既是對未來的想像,亦是歷史回顧。離開或是留下,一直都是令人深思的問題。
本劇更試圖探討一個深刻的哲學命題:「何謂完美?」這個問題在劇中既未被解答,也無法被解答,因為答案或許取決於主觀的選擇與客觀的現實碰撞。
被時代推著走的移民
移民議題並不新穎,但本劇將角色深深嵌入時代洪流中,展現個人選擇如何受制於社會脈絡。從上世紀40年代末到2020年代,每個年代都因為社會變化,各人總會面對離開與留下的命題。對於離開的,不同作品經常討論移民的處境、能否適應、身份認同、社會資本的缺少、種族排斥等等議題。宣傳文中的一句話「時代洶湧,浪潮,我們,轉動世界。」直指核心:移民是轉動世界的主體,還是被動的時代產物?
例如,子俊(黎濟銘飾)為保護母親,在疫情期間從香港飛往倫敦再返回香港,在內戰期間又從紐約飛回香港,表面看似自由選擇,實則是時代無情變遷的結果。與此對比,子俊前妻穎詩(毛曄穎飾)選擇在內戰中留下,守著丈夫Apollo(袁浩楊飾)歸來的希望,最終一同殉難。他們的選擇無對錯,但努力證明選擇正確的過程,反映了移民群體的辯證與自我肯定,正如香港近幾年的爭執,都是在辯證各自的選擇是否正確。
上世紀的移民故事,是「流動」與「停留」的矛盾命題。他們追尋「更好的生活」,卻往往失去真正的歸屬感。對他們而言,所到之處是「借來的地方,借來的時間」。例如,淑芳(黎玉清飾)與國忠(宋本浩飾)因為上世紀中國的計劃生育政策,選擇偷渡到美國,在陌生的土地上以「無證」或「難民」的身份生存。他們從最底層的勞動開始,送外賣、打零工,最終靠努力在唐人街經營起屬於自己的糕餅店,卻始終困在唐人街裡,最終死於911事件,從未真正在紐約好好走過。他們的故事揭示了移民對自由的渴望與現實的掙扎,偷渡是對原生地的逃離,而到了美國,所謂的「自由」卻無法如想像般美好。
他們支持共和黨並非出於深刻的政治理念,而是因為他們的價值觀或利益與共和黨在某些政策上(如反墮胎)不謀而合,因此共和黨願意聲援他們,讓他們合法居留。這是一種基於現實條件的「策略性支持」,而非真正的政治信仰。到了2020年代,Apollo支持民主黨則是因為民主黨擁護性/別小眾的權益,這進一步顯示,不同世代的移民並非鐵板一塊,他們的選擇往往是動態的,取決於當下的利益與需求。
這樣的選擇,表面上是自由的,實際上卻充滿了被迫與妥協。正如家欣(區嘉雯飾演)所言:「自由是人類的終極信仰。」,但自由究竟是主觀選擇,還是客觀條件的結果?
移民身份的流動性與反離散的視角
《完美的世界》雖然講述的是美國移民的故事,但其核心議題卻具有普世性,讓筆者聯想到史書美教授提出的「反離散」理論。傳統離散理論以「母國情懷」為核心,而史書美認為移民身份是多元且流動的,並非單純與母國文化緊密相連。例如,劇中描寫的第三代移民,對所謂「母國」僅存想像,身份認同更多是全球化與在地化的產物。
我們很喜歡用華人稱呼這群移民,但事實上筆者親身接觸的第三代,對於所謂「母國」是想像,並非真實的「母國」,難以單以血緣論定義一個人,儘管與美國的主流族群(白人)有更為不一樣的生活經驗,是夾雜了華裔的在地認同。
事實上,從反離散的角度來看,他們不應該被簡單地歸為「華人」或「美國華裔」。這種單一的定義忽略了他們身份的多元性和流動性,也忽視了他們在不同文化、歷史與政治脈絡中的獨特經驗與認同。兩者的差別不僅在於地域或血統,而在於他們如何在全球化和在地化的過程中,重新塑造自己的身份與歸屬感。
淑芳與國忠的故事便是這種認同流動性的縮影。他們從台山偷渡至美國,困於唐人街的圈子,未能真正融入社會。而下一代和第三代逐漸在全球文化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身份認同早已超越傳統的「華人」或「美國華裔」的簡單二分法。劇中的多重身份呈現,正是對移民身份流動性與複雜性的深刻詮釋。
場景轉換仿似象徵符號──誰在轉動世界?
場景轉換是本劇的一大亮點,由演員親自完成,打破傳統劇場的隱藏機制,讓換場成為角色與時代交織的一部分。三代大屋的舞台設計從具象到抽象,從廚房、沙發等細節到模糊的未來空間,象徵歷史的殘影與未來的想像交錯。場景轉換時,演員彷彿成為「轉動世界」的實體化身,讓人感受到角色命運不僅由自身決定,更受社會與歷史的推動。
這種設計打破了傳統劇場中「看不見的手」的隱藏機制,將換場本身變成一種「可見的行為」。這不僅讓觀眾意識到舞台的人工特質,也讓換場成為角色與時代交織的一部分。上半場的敘事相對明確,呈現出歷史的具象感,而下半場則逐漸模糊,彷彿是歷史的殘影與未來的想像交錯。這種由具體到抽象的過渡,與劇中「移民身份認同的流動性與不確定性」的主題形成深刻呼應。
歌曲《This Land Is Your Land》的穿插與隱喻
《This Land Is Your Land》的反覆出現,成為劇中情感與意象的連結。這首歌原本象徵美國土地的自由與共享,但在劇中卻帶有強烈的諷刺意味。這首歌原本是美國民謠歌手Woody Guthrie在1940年創作的,歌詞描述美國從加州到紐約的廣袤土地,並以「This land is made for you and me」象徵這片土地屬於所有美國人。歌曲以不同編曲方式呈現,從溫暖的民謠到低沉的憂鬱,與劇情推進相輔相成,表達移民對「這片土地」的情感從憧憬到疏離的轉變。
歌詞中的「From California to New York Island」象徵了美國東西岸的廣袤土地,但對於劇中角色來說,這片土地真的屬於他們嗎?《This Land Is Your Land》曾出現過不同版本,有描述美國風光面貌,有直指二戰後美國的蕭條。在劇中,它被用來反思移民群體在美國的歸屬感與邊緣化處境。從台山偷渡到美國的淑芳與國忠,終其一生都困在唐人街的狹小空間,未曾真正「走過紐約」;而新一代移民雖然在地理上穿梭於世界各地,卻依然面臨身份認同的困境。這首歌成為一種反問:這片土地真的為了「你和我」而存在嗎?還是只屬於那些擁有權力與資本的人?
歌詞中所描繪的「自由之地」與劇中的移民經歷形成強烈對比。在美國,移民群體往往被系統性地邊緣化。他們努力工作、融入社會,但始終無法完全脫離被排斥的狀態,無論是20世紀的唐人街移民,還是劇中描寫的未來內戰中的角色,他們的生存狀態始終充滿不確定性與脆弱性。這首歌在劇中的使用,既是對移民夢想的呼喚,也是對其現實處境的無聲批判。
前進進史詩劇場的實踐:歷史與批判的交織
《完美的世界》可以被稱為當代的史詩劇場作品,其結構與風格充分體現了布萊希特的戲劇理念。布萊希特認為,戲劇的目的不在於讓觀眾沉浸於角色的情感之中,而是通過「間離效果」引發理性思考。《完美的世界》透過多時代的敘事和角色的交錯,讓觀眾清楚地意識到,舞台上的每一個選擇都不僅僅屬於角色個人,而是時代背景和社會結構的產物。
史詩劇場是一種由布萊希特提出的戲劇形式,旨在突破傳統戲劇的沉浸式觀賞經驗,通過讓觀眾保持批判的距離,促使他們對社會現實進行理性反思。這種戲劇常採用多重敘事、歷史對比和矛盾揭示等手法,讓觀眾從不同視角審視現實,並思考改變的可能性。
劇本橫跨70年,將之與當代以巴衝突、烏俄戰爭重疊,揭示了歷史如何反覆重演。這種多重歷史敘事讓觀眾在觀看時,不僅思考角色的選擇,更反思自己在歷史洪流中的位置。
史詩劇場的戲劇理論不同於傳統阿里士多德提出的戲劇理論,史詩劇場重視的是批判,並不是全然對現實的摹仿,而是著重觀眾對於戲劇本身存在一種距離感,強調觀眾的抽離,達致一種導向思考的目的。觀眾作為戲劇的觀察者,清楚知道角色推進情節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觀眾透過角色的選擇思考從不同的抉擇中,能夠達到的不同結果,清楚知道角色與情節是流動性的,並非固定的。史詩劇場的作品包含歷史性與辯證式的特點,以亞里斯多德的戲劇理論為據點,再轉移至羅馬的敍事性結構,批判亞里斯多德,最後結合兩者之優點而形成之。[1]
《完美的世界》正是通過揭示角色選擇中的矛盾,讓觀眾看到移民的處境並非單純的「追求自由」,而是充滿了權力、利益與妥協的掙扎。例如,淑芳與國忠支持共和黨並非出於深刻的政治理念,而是因為共和黨的政策對他們的群體有利。這種以利益為導向的選擇,展現了移民政治認同的複雜性,也讓觀眾不得不思考「自由」是否真的是一種普世價值,還是被歷史與現實條件所規定的。
史詩劇場著意要將各個社會性的議題放置在一個實踐性的角度下來予以定義,也就是說它必須提供可讓人們對這些議題進行參與的方法的定義性說明。布萊希特強調要改變現狀必須將現狀描述為可被改變的狀態,而且唯有在此狀態之下人們才能真正認識我們所處身其中的現況。將事物的矛盾性揭露出來,世界才能置放在可被改變的角度下理解,正是透過將世界呈現在其矛盾的狀態之下,我們才能獲得一個「實踐性」的角度。[2]
劇中,當美國發生內戰時,各人選擇訴說著人類的能動性,並在時代動盪中選擇一個可實踐的角度。例如:Apollo作為跨性別男性,他選擇從軍守護他的信念、子俊認為共和黨會將非白人送到集中營,因此帶同兒子離開。藝敏(黎玉清飾演)選擇成為丈夫弟弟待光(巢嘉倫飾演)與其同性伴侶程歡(黎濟銘飾演)的代母,在亂世中帶來新生命後,自己選擇自殺,離開這個壞時代。家欣守著中醫傳統,為不同人斷症開藥,彷彿守護著華裔的文化。上述例子都可見導演透過將世界呈現在其矛盾的狀態之下,讓觀眾獲得一個「實踐性」的角度。
冗長的說教
或許正因為李駿碩刻意在《完美的世界》中加入大量社會議題的探討,導致尾段的說教色彩略顯冗長,將他想表達的通通告訴觀眾,又或是他思緒混亂的呈現方式。這種直接的說理方式,雖然符合史詩劇場的教育性特質,但卻削弱觀眾情感上的共鳴,例如:家欣與兒子向榮的對話直接講述自由、家與正義的含義,雖然演員功力十足,但冗長的說理顯得生硬,讓人遺憾未能將這些思想融入劇情推進中。然而,情感刻畫仍非常出色,親情與愛情的描寫讓觀眾在理性思考之餘,感受到移民群體的掙扎與人性溫度。
袁浩楊的亮眼演技
在《完美的世界》的演出中,袁浩楊的表現堪稱亮眼,讓筆者不禁為他的精湛演技鼓掌。作為一名演員,他在同一部作品中飾演兩個性格迥異、時代背景完全不同的角色,卻能在角色之間切換自如,展現出令人驚嘆的層次感。他對1990年代的振民與2020年代的Apollo的演繹,語言、肢體、情感都拿捏得當。振民帶有傳統華人男性的粗獷與壓抑,而Apollo則展現出跨性別男性的敏感與堅韌。袁浩楊在這兩個角色之間切換自如,讓人完全忘記這是同一位演員的表現。
作為一位演員,在同一場戲中快速切換角色是一個巨大的挑戰,而袁浩楊的表現可謂游刃有餘。他不僅通過語言與肢體的轉換區分兩個角色,還在細微之處展現了角色的內在情感與性格差異。振民的粗獷與壓抑,與Apollo的自由與細膩,兩個角色的對立特質在袁浩楊的演繹中被處理得層次分明,卻又不顯突兀。
何謂完美?
《完美的世界》沒有真正回答「何謂完美」這個問題,因為答案本身取決於主觀與客觀的交織。離開或留下,選擇還是被選擇,自由還是束縛,這些問題的答案都因個體的處境和時代的背景而不同。這部劇帶著觀眾穿梭於歷史與未來,從移民的故事中看到更大的社會、政治與文化脈絡,最終留下一個開放的問題:我們的世界,真的可以完美嗎?
觀看場次:2025年11月7日
本文相片由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提供(劇照拍攝:Snap_Shot_Sammy)
[1] 《布雷希特「史詩」「劇場」之關聯與演進》,李其昌,臺南:藝術學報 第82期,1997年4月,P.212。
[2] 《現代戲劇的追尋:新演員或是新觀眾?—布雷希特、莫雷諾比較研究》,藍劍虹,臺北:唐山出版社,1999年4月,P.115﹣116







